《尚书·禹贡》中有“九江孔殷”一语,即说长江湘鄂赣段,支流派生,水网密布。秦设九江郡,该郡境域广袤,北起淮河南岸,向南跨过长江,并溯游而上涵盖赣江全流域,都是多水之地。不过这郡的治所在安徽寿县,今九江市虽在此郡之内,却非核心区域。古文中“三”常作虚数,意为“多”,而“九”为虚指,就是“极多”之意,循名思义,“九江”自然是指江河浩瀚。汉代九江郡北缩至皖省江淮之间,南部析设数郡,今九江市域属从中分出的豫章、庐江等郡,市区属柴桑、寻阳等县。之后的政区变化纷乱复杂,又出现了江州等建制。白居易《琵琶行》中“浔阳江头”“江州司马”等语,便是由此而来。《元和郡县图志》记,隋代“大业三年,罢江州为九江郡”,下辖寻阳、彭泽、都昌三县,从此这里开始冠上“九江”之名。唐代寻阳县加三点水,始称浔阳。南唐改浔阳县为德化县。至民国,因与福建德化县同名,改称九江县。九江的筑城史较早,按《读史方舆纪要》所称“盖隋、唐间筑”,后世虽对城墙多有修补,但至明初已不复旧迹。洪武二十二年(年),此地调军驻防设九江卫时,只在临近江岸的东北角修筑砖墙,其它地方则仅挖濠立栅聊作“城墙”。嘉靖《九江府志》记,“宣德间,知府余福以西北二隅削进,南隅补高”,这才大致形成了明清九江老城墙的格局。明清的老城墙形似半圆,沿江并行的北城墙是底边,从东西两端向南延伸,在南湖北岸到达圆弧顶点,合而为一。初时有五座城门,分别是东西南北和东北门,清代城南和城东又各增开了一座城门,总共七座城门。年拆城墙,在原址修滨江路和环城路。《九江市志》载,“原环城路南段南门口至卢峰南路米,年并入南湖路”,所以这三条道路就是旧时城墙基址,两者走向严丝合缝。若想感受老城的规模,沿着走上一走便可知晓大概,途中还能欣赏长江与甘棠湖南湖的美景。东城墙拆得较晚,据说在医院还留有一段残墙。查看英国陆军部于20世纪初实测绘制的《九江地图》,东城墙走向略微曲折,大致在今灌婴路西侧。七座城门分别位于今大中路、李公堤、新公园路、浔阳东路、医院东、灌婴路西北和柴桑路口。
英国人于20世纪初实测绘制的《九江地图》
城北的长江从西面高原倾流而下,到这已奔腾一万多里,浑身是劲,蓄满了浩渺大水,因此,南北两岸湖泊星罗棋布。九江老城就这样被长江湖水包围着,水广池深,连护城河都省了。城北直面长江,城西、南两侧是甘棠湖与南湖,城东北是老鹳塘,只有城东南因是丘陵而无宽阔水体。老鹳塘今天已经消失,南湖东部也被填了不少,好在大部分还在,湖光旖旎,夜景尤是清秀。《方舆胜览》记:“南湖,刺史李君浚之,蓄水为湖。”这位李君名渤,唐穆宗时任江州刺史。李渤疏浚南湖后,在湖上筑堤,方便行旅往来,时人感念他的功绩,将此堤命名为李公堤,堤中段的桥称作思贤桥。浚湖筑堤的事兴许还太小,不足以上正史。《旧唐书》对李渤江州任上的事只记了一件,当地因旱致灾,他上疏请免钱粮。上疏免粮是求救,浚湖蓄水是自救,多管齐下,这场灾救得想必卓有成效。因为九江人从此将李公堤北的水面改称甘棠湖,取《诗经·甘棠》感思贤人之意。穿行堤内,两侧波光粼粼,堤上绿树成荫,环境清幽,别是雅致。堤中还有座天花宫,供奉送子娘娘,是民间祈子神庙,时间久了又成了佛家寺院,外面挂着观音阁的牌匾,观音送子,也算殊途同归。湖、堤、桥、阁依次相连,宛如水墨,湖青堤绿,为九江城平添一分宁雅。甘棠湖北正对西门口,历来是九江城热闹的商业街市,不过湖中的烟水亭却是从来不屑这份喧嚣,总是恰然独坐,自取一水宁静。因是在闹市边上,人来人往,加之湖面又广,视野也好,所以无论在街上哪个角落,抬眼都能望见这片浮在水上怡然自得的白墙灰瓦。见得人多了,自然成了老九江城的标志。
甘棠湖
甘棠湖资料图
这片亭台初名“浸月亭”,始建于唐代,现存的亭台多建于天平天国之后的同光年间。当然,故事不能只满足于白乐天的“别时茫茫江浸月”,还得往前追溯,追不到召公棠梨,也得追到三国风流,于是就有传言此处是周郎点将台。看着这静好湖面,“乱石穿空,惊涛拍岸”的大阵仗恐怕难以得见,但“小乔初嫁了”的戏码还是可以演上一演。湖南天花宫就另有传说是小乔的梳妆楼,两厢呼应,豪杰英姿,美人天香,这湖水的温婉又深了一层。
烟水亭
长江沿岸除多水外,还多丘陵,从江岸往南,渐行渐高。城南不远就是庐山,立在城内高处便能望见山影,朦胧遮面,云雾千唤。回首望向城内,渐矮的山丘从东门口伸入,一直延伸到城西北临近江岸处的延支山。如今已难见延支山的全貌,只能从都天巷内的几幢屋子上勉强辨认出些痕迹。屋子建在一人多高的基岩之上,大概就是延支山残留的山体了。过去的建筑技术不够发达,拿城东的丘陵没什么办法,所以一直到民国,城内北司路以东仍旧是一片旷寥,只有几处兵营孤独坚守。不比西门口的张袂成阴,摩肩擦踵,旧时的东门口仿如孤坐山崖的苦修士,寂静地立在高处,默默凝视九江城,守着一方的平安。现代的建筑早已不把这些小丘陵放在眼里,街区覆盖并且远远超出城墙的范围,也只有从九江七中的操场还能略略看出这些丘陵曾经的“高耸”。不过,若是骑脚踏车沿着老城墙所在的南湖路,从大东门到小南门,依然可以感受到它们残存的“骄傲”。全程竟都是不用踏脚的,一路的斜坡迎着微风就能把你送到南湖边。
建在延支山残基上房子
城东的丘陵把街区挤压到了城西,使这一带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九江城的起源之地。《元和郡县图志》里讲述了一个故事,汉初灌婴曾在此地筑城,数百年后吴大帝孙权带兵至此,挖出了当年灌婴城里的一口古井,井中还有“当为应运者所开”等文字。意思是说挖出这口井的人当有做皇帝的运势。故事的玩味之处在于,开挖的位置是孙权自己定的,那么哪里会出现“应运”的文字,他岂不是早已知之。如此想来这就是一条标标准准的谶纬之言。
灌婴井,即“浪井”资料图。
故事的真假暂且搁在一边,既然能被《元和郡县图志》记载,那就说明最晚在唐代,这块地方已是非常喧嚣热闹了。中晚唐时代,市民阶层逐渐兴起,城市生活越发丰富,这类有助于茶余饭后消磨时光的“城市传说”如同雨后春笋般蓬勃生长。能有这样的“传说”流传而出,也从侧面说明了当时九江城西城市化的发达。除了谶纬之言外,这口井还有个奇特之处就是振动频率与长江一致,每当江里起风浪,井水也跟着涌动。李白曾为此留诗“浪动灌婴井,寻阳江上风。”《太平寰宇记》说当地人因此将这口井称为“浪井”。无论传言如何,这口井的确成了九江城目前所知最早的古迹。城西的热闹不只在城内,也在城外。嘉靖《九江府志》把城内的主街称之为“十字街”,但具体记录的却是一组包含十字西北街、十字西南街,而无北街的“大”字形结构路网。五条大街中的三条在城西,十字东街又通向当时的北门,所以实际情况中,东门和东北门并没有主街相通,城东与城西的区别可见一般。而西门外也早已发育出了由三条大街组成的“丁字街”,比起城内的五条大街不遑多让。西门外商业之盛,以至于明代景泰年间就在这里设钞关,用来收受商税。到近代城市更新,城墙拆除之后,城内东西大街与西门外大街连为一体。为纪念孙中山,这条新马路被命名为大中路。凭借长久以来的商业传统,升级改造过的新马路迅速跃为赣北首屈一指的商业街,一直延续至今,仍然是九江最繁华之地。
九江,(大中路)中洋街口资料图
大中路西侧是九江英租界。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的《中英天津条约》允许英国人在自汉口以下的长江沿岸挑选三处地方作为通商口岸。位于中游汉口和下游南京中间的九江自然就成为英国人的不二选择。他们选择接着城西繁华街区继续往西建屋筑路,租界不大,北临长江,内部只有一组十字街,房屋排布倒是整齐。借着日本台湾银行、领事馆和英国亚细亚公寓等不多的几幢被保留下来的老建筑,这里被辟为九江租界旧址博物馆,成了追忆九江城史的去处之一。开埠后的九江集“赣江-鄱阳湖”与长江交汇点的水运优势,取代江西省内原有的贸易网络,成为新的贸易中心。细看江西省地图便会发现,江西是以“赣江-鄱阳湖”流域而设省的单一地理单元,赣江水系伸入全省各个角落,又汇集到鄱阳湖,于是连通长江的鄱阳湖口就成了出省最为便捷的通道。处于长江与鄱阳湖口之间的九江,挟列强开埠的威势,成为全省最重要的对外贸易口岸就并不意外了。但九江的贸易成就也不全靠开埠而来,《嘉庆重修一统志》引晋代《地道记》中就说九江以交通优势“来商纳贾,亦一都会。”晚清民国之时,九江位列全国四大米市、四大茶市,为这句话作了精详的批注。现今九江段的长江仍是船行如织,往来运货的船只多不胜数,并且已有了两座跨江大桥,连带着对岸湖北的小池镇也是高楼耸立。
今日,长江九江段往来如织的船只。
年,连接南昌和九江的南浔铁路通车,更进一步确立了九江交通运输的优势。火车站设在租界西侧的龙开河西岸,延续着九江城沿长江向西发展的城市格局。这里迅速成为了新兴工业区,各种近代工业元素林立,有电厂、有纱厂、有码头、有铁路,甚至还有小型飞机场。龙开河湾口地带一马路、二马路、三马路、前纬路、中纬路、后纬路组成的新街区,整齐简洁,被完整保留至今。龙开河今已填河筑路,路名即取自河名。该河曾是城西的一条重要航道,当年徐霞客在日记中就记述自己是从龙开河坐船去的庐山。年,南浔铁路公司出资的龙开河铁桥竣工,一时成为九江城近代化的地标建筑。按《嘉庆重修一统志》记载,这里在宋代既已有浮桥,清代时配备载桥之船12条,并派4名桥夫管理。待龙开河被填,桥梁也被拆除,惟有“新桥头”的地名与每日如潮的人流还在证明此处长久以来都是交通要道。近代日本人所绘的九江地图,租界西侧的新兴工业区,各种近代工业元素林立,有电厂、有纱厂、有码头、有铁路,甚至还有小型飞机场。龙开河湾口地带一马路、二马路、三马路、前纬路、中纬路、后纬路组成的新街区,整齐简洁。
诚如九江的名字,这座城市始终离不开长江,一千多年的延绵伸展,最终形成了沿江排布的城市格局,成为一座以航运贸易知名的城市。也许正如此,九江似乎只是座过路城市,犹如驿站,虽人来人往,却留不下什么。人们或东去宁沪、西往武汉、南上庐山,真正落脚的聊聊无几,连说的话都是江北的江淮官话,使人恍惚间以为是在北方。
明代锁江塔
江边的琵琶亭、浔阳楼、锁江楼等诸多“名胜”都不过是二十多年的芳华,只有锁江塔算是明清旧物,真可说没有什么历史底蕴留下来。好在九江人似乎也不在乎这些,他们更务实些,城市仍旧沿着长江生长,东西两侧开发区热火朝天,东郊的石化工业欣欣向荣。参考文献高亨:《诗经今注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年[汉]孔安国:《尚书正义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年[唐]李吉甫:《元和郡县图志》,北京:中华书局,年[唐]白居易:《白居易集笺校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年[后晋]刘昫:《旧唐书》,北京:中华书局,年[宋]乐史:《太平寰宇记》,北京:中华书局,年[宋]祝穆:《方舆胜览》,北京:中华书局,年[明]何棐:嘉靖《九江府志》,上海书店出版社,年[清]顾祖禹:《读史方舆纪要》,北京:中华书局,年[清]穆彰阿:嘉庆《重修一统志》,北京:中华书局,年《九江市志》,南京:江苏古籍出版社,年李孝聪、钟翀:《外国所绘近代中国城市地图总目提要》,上海:中西书局,年(本文来自澎湃新闻,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“澎湃新闻”APP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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